再见，我的四年蝼蚁人生。

我也是「米娅」。不同的是，她困了三年美容院，我困了四年流水线。我也是一筐螃蟹里想往上爬的那个，周围都是想把我拽下去的爪子。不说了，说多了讽刺。
——安琪

新职位：流水线普工

「我打小不爱念书。爸妈是农民，从不管我学习，说大不了回家种田。而且我有个稳一本的学霸妹妹，一家出一个大学生够了。」

刚上初中那会儿，安琪不是没为学习付出过精力。「我经常花一晚上背书，第二天睁眼什么都不记得。」据此她判断自己不是学习的料，不如去做想做的事，好比赚钱。她的全部课余都在服装厂和快餐店度过。

初中毕业她去了职高，又从职高升入职大，学的是计算机，因为「听说这个专业赚钱多」。不过因为一有时间就去打工，没好好上学，她的专业技能没什么长进。

毕业前夕，那位姓郇的班主任宣布辞职去北京开计算机培训公司，临走吆喝全班一起进京闯荡。班上 66.67% 的同学都去了，安琪没去，因为自认没什么技能。北漂们活跃于班级 QQ 群，诉苦住地下室，吃泡面，通勤两小时的生活。

「听说后来他们都找到了月薪七八千的工作，有几个还找了一两万的。」安琪并不羡慕，「他们活得比我累多了。」

那时她确实有瞧不上的底气：刚毕业就进了「当地一霸」的电子厂，上市公司，为苹果生产配件，全国几十家分厂。安琪所在的总部，人口超五万，体量堪比一座乡镇。可又不同于一般的人口聚集区，那里绝大多数是二十五岁以下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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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一进厂就享受到高学历的优待（厂里大专学历相当罕见），经理将她从人群中筛出来，做文员，不下流水线。「主要就是为领导整理文件做报表，朝九晚五，钱多事少。」

一天早上，安琪被叫到经理办公室。「我以为他发现我迟到要训我一顿，结果上来就说，『项目结束了，人员全部重新分配。你来得迟，好厂子快被挑光了，抓紧选一个吧』。我问怎么这么快？他回，就是这么快。」

待分配的人有一两千，办事处无暇顾及安琪的大专学历。一周后，她进入新的工厂车间，职位：流水线普工，项目：Airpods 无线蓝牙耳机。

手机是最伟大的发明

「新车间比以前两个还大，进去出不来，因为找不到门。」满满的人，满满的线体，她被渺小感裹紧。「工厂有六层，顶楼是经理和主管的办公区，五楼是办事员，下面是流水线，我在二楼。」

安琪这样的新工人常被斥责太慢。厂里的规定工作时间是 8:00 - 19:00。然而工资计件，为不掉进度，她每天 6:30 到车间，21:00 下班，连吃了三个月面包。

厂里多是没有专业技能的普工，入职无需任何教育背景，「人不傻就行」。操作熟练的会晋升为传技人，负责指导新手。传技人再次晋升就是流水线线长，这几乎是普工所能达到的最高职业成就。因为「学历可以，脑子活络，管起人也挺像回事」，安琪一年升传技人，两年半升线长，手下管理七十多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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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流动性很大，无论同一个生产线，还是同一个宿舍，大家待在一起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年，很难形成稳定的社交圈。这无可避免地造成了疏离的企业文化，也助推了另一样东西的兴起——手机。

厂区手机店密集，广告遍地，还有无数贴膜和卖饰品的摊贩。夏天，大家纷纷感叹空调是最伟大的发明。对这里的工人而言，智能手机才是。他们过着流水线包裹下的集体生活，除了身体，手机几乎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线上几个十六七岁的小男生下了工就在宿舍吃鸡，打 LOL，隔三差五熬通宵，上班精神很差。我虽然会训，但也尽量挡着不给领导发现，其实挺心疼他们的。」

女生宿舍没有喊打喊杀，有的是 QQ，抖音，直播，和网剧。「我的五个室友都是 97 98 的小姑娘，喜欢新事物，我跟她们的风也买了个智能手机。商店里排名靠前的 App 我都下了，其中就有英语流利说。想着自己英语有点基础，也常看美剧电影，指不定学一学能捡起来，技多不压身嘛。」

安琪的英语时间一般在晚上十点以后。那会儿室友都已入睡，她就拿着马扎去阳台。「有人问我没事总去阳台干什么，我说学英语。她呛我的话我现在都记得，『学什么英语，普通话都说不好。』生活不易啊，不光要活，还要被人笑。」

转眼冬天，阳台待不住，安琪跟室友打了招呼进屋学。有次打卡，对床的小姑娘开着扬声和男友电话 ——
男友：你们宿舍还有读英语的？
姑娘：昂，我们宿舍的大婶成天念念叨叨，烦死人了。
男友：大婶真有上进心啊。
「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挖苦，但听他那么说我特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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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 层 跃 升

安琪升线长一年后，厂子引进机器，10 个人就能完成原先 100 个人的活。机器操作得好的留下，其余全部淘汰。得益于快速学习能力，安琪很快上手免于淘汰。可她手下的普工裁了 90% ，只剩 8 个。

「三四千人的车间说空就空了。公司根本不会在意你，只要工作有人做就行，而他们永远不缺劳动力。这是家上市公司，员工福利看起来不差。但你知道，许多外表好看的花，里面早就腐烂了。」

裁员是在一天完成的。下班回宿舍，她见室友正收拾东西，边收拾边哭。「五个全被裁了，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不知道以后能去哪儿。所有的厂都在引进机器，被这里赶走，去下家也待不久。」

安琪上前安慰，可她们越哭越凶。「我特别能理解。都是因为条件不好才这么早出来打工，一家人都指着她们赚的钱过日子，有两个还有在读书的弟弟。她们跟我一直不对付，一部分也是因为生活态度吧。我想多点技能傍身，她们想活在当下。可哪有什么当下？工作说没就没了。我们就像蝼蚁，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室友对自己的挖苦还历历在目，但眼见这场大型崩溃的安琪完全不痛快。她同情她们，也是同情自己。「任何人都能被取代，现在机器能替代 90% 的人，万一以后把剩下的 10% 也替代了怎么办？我想找一份更有未来的工作，但不知道未来在哪儿。」

安琪负责生产的 Airpods，官网售价 RMB 1,276，入耳即自动播放音频，可召唤 Siri。「苹果对品质要求很严，残次品全部销毁，我周围没人用过这个耳机，不是最终组装步骤的人甚至都没见过它完整的样子。我在经理办公室看见过一次，洁白光滑，很难想象是从我们车间出来的。举个很俗的例子，就像穷人家的孩子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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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的是，一次外商来访成就了她的「飞上枝头」。「那是个几十号美国人组成的参观考察团，来为自己的产品找供应商，我们厂是其中一站。当时他们想了解我们的生产流程，经理虽然提前做了准备，但口语确实不咋地，对方听得一脸懵。我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发现基本能说清，就上前说我是线长，可以为他们介绍，于是 Blabla 开始说。他们一直冲我点头，应该是听懂了。可能外国人表达都比较过吧，他们临走跟经理把我大夸了一顿。

人走后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怎么学的英语，我说跟着手机。他不信，我就给他看我在流利说的 316 天打卡记录，还有相册里的三本笔记照片，他信了，让我先回去。当天临下班又把我叫过去，说公司的海外供应链主管走了，要招新人，问我要不要去试，他可以做推荐人。我看到招聘要求上写，熟悉产品生产线，英语流利，读写熟练，还都挺符合，就决定试试。」

三轮面试后，安琪拿到了 Offer。「开始有十多个候选人，有一线经验的，英语没我好，英语比我好的，没我有经验。」两年的线长经历练出了安琪的领导力，近一年不间断打卡练就的英语力，则为她加了一级砝码。

她用四年，在这家号称「地方一霸」的电子厂实现了「阶层跃升」——从二楼搬至六楼，从厂工升入管理层。「上了顶楼才发现视野可以这么好，眼前没了黑压压的线体，人一下轻松了。」

虽然新岗位更挑战，但安琪的心态已全然不一样。她以往总是机械地赶任务，惶恐下一秒就要丢掉工作，前人关于「线长」就是职业终点的经验之谈，让她无从想象更远的未来。现今，不断提升的英语水平，多年练就的沟通管理和抗压能力，给她的未来加注了更多选项。「人生没有终点，我期待一切新的可能。」说这话的安琪，满满向上攀爬的底气。

© Julia Kuo

一

个

征

集

相信看了安琪的故事，你也被深深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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