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一切，繁华落尽，终如初见时。

“呼……好痛……”


“这……这是哪儿？”


奥托自长眠中缓缓睁开双眼，只觉眼前所见之景皆如星火㷍烁，绮光晕彩流转不定，不由感觉天旋地转，一股陌生的眩晕呕吐感随之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很不正常，自从五百年前他替换为魂钢身躯后，就再也没有体会到生理层面的不适感了。


奥托一手扶住阵阵刺痛的额角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微抿的嘴角轻咧扭曲着，下一瞬，他突然惊觉自己的手掌纤弱绵软，伴着一股温润如玉的触感，再也不复先前的无感无觉。


“嗯？”


不意一觉长眠之后，自己竟变回了血肉之躯，奥托正满腹惊疑间，耳畔适时传来了一道泠泠清脆的涓涓流水声。


急于知道真相的奥托迈起飘忽的步伐匆匆赶到溪畔，藉着泛起粼粼波光的澄澈溪水，他如愿看到仿若冰鉴镜台的水面上倒映着一道模糊朦胧的虚影。


仔细辨去，那虚影依稀是一少年模样，灿然金发好似流苏，磷磷碧眼宛若琉璃，渐长成的小脸上犹泛着几分青涩稚嫩，泓泓眸光明灭间，错愕茫然神色一闪而过。


溪畔人，镜中影，此刻默然无语，面面相觑。


奥托唇角不自觉微微抽搐着，他松开因过分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右手，皓白素腕间那一抹猩红淤痕此刻无比清晰地告诉他，这并非虚无缥缈的梦境，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那道虚影，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


那是——


少年时期的奥托·阿波卡利斯。

前方不远处卓立着一株枝繁叶茂，虬根盘结的大树，繁盛葳蕤，冠盖如伞，沐于渐暮色的万道流光中，显得生机蓬勃，绿意盎然。


这一幕没来由让奥托感觉有些眼熟，他微微蹙眉追溯起那些往事烟云，想要从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陡然间，福至心灵，奥托脑海中凭空炸起一道霹雳，如汹汹之潮，搅动起惊涛骇浪，似浩浩之波，激荡起澜流涡漩，跌宕起伏，久久难平。


他终于想起来了！


五百年前的某天，就是在这个地方，少年时期的奥托邂逅了当时卡斯兰娜家族的少主，卡莲·卡斯兰娜。


那时正值午后闲瑕时光，不被家族认可广受排挤的奥托独自在林间放飞追逐着木飞机，与误入此间的银发少女不期而遇。


待误会解开后，他在卡莲清澈澄净的蓝眸注视下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钦佩认可的感觉，原本紧闭的心扉于此刻扣启，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昧情愫也于此刻悄然萌芽。


……


“奥托，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成为怎样的人？”


“这……我……我还没有想过……你呢？”


“我么，我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卡斯兰娜，继承家族荣光，为民众而战。”


“哇，好厉害！”


“咳……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啦！对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凭你的聪明才智，做一名造福民众的大发明家？”


“啊……我……好的！”


“真的么？那一言为定哦！”


“嗯！一言为定！”


无垠夜空下，望舒皎照似银，星霜潋滟若水，少年少女相视莞尔一笑，默契地屈起食指，于空际勾连，轻摇。


“要加油哦，我的大发明家！”

暮云渐四合，日影已西斜。


婆娑树影间漏下了点点细密如针脚的斑驳光斑，习习凉风掠过林间，万叶籁籁作响，风语清越如歌。


奥托浑浑噩噩来到树下，他背倚大树，慢慢颓然滑落坐了下来。


方才他发疯似地寻遍了周遭一切，绿茵，灌木，夕霞，流岚，溪水淙淙，鸟鸣叽啾……此间种种一如旧时，却唯独没有那个独一无二的她。


“大发明家……”


突地，耳畔传来一道略显稚嫩俏皮的声音，原本心如死灰的奥托心头猛地一颤，待急转身看清来人模样，他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须臾间琉璃眸便已泛红。


身后，一名银发若耀的少女自丛林掩映间缓缓走出，她的眼眸湛蓝似海，姿容清丽，身段窈窕婀娜，此刻她望向奥托，蛾眉微蹙，眉眼含忧：


“你……是不舒服么……”


“总感觉你有点怪怪的，要不要我陪你去看下医……”


卡莲近前一步关切询问着，但还未等她说完，奥托便上前一步，在少女不解愕然的目光注视下中，双臂环抱，将她拥入了怀中。


“诶？”


毫无防备下突遭袭击，卡莲怔怔呆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自记事起，她还从未与异性这么亲密接触过，哪怕她对眼前少年抱有一定好感也不行。


“先放开……”


卡莲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孰料这传闻中阿波卡利斯家族体弱多病少年的双臂竟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宛如两道绳索缠缚，令一向自诩天生怪力的少女仓促间难以摆脱。


“登徒子，快放手……”


卡莲银牙紧咬着羞恼开口道，如玉俏脸上红云密布，似火中烧，她正准备狠狠给他一个教训，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怀中少年的低声哭泣。

“呜呜……”


奥托泣不成声，他将卡莲紧紧拥入怀中，仿佛害怕下一秒她便会化作一道袅袅轻烟溜走，仍泛着几分稚气的清秀脸庞埋入了少女如耀银发间，一任淚点如断线珠链，很快便濡湿了少女的秀发。


他想要亲口告诉少女，此后的五百年来，他为了重新找回逝去的她，违背了两人曾许下的约定，罄竹难书，罪行累累，但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却终汇作一句：


“……对不起……”


卡莲愣愣看着怀中哭泣的少年郎身影，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挥举起的手刀缓缓滑落下来，她丹唇翕动，笨囗拙舌地安慰道：


“别……别哭了……”


“好了，别哭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爱哭鼻子？”


但回应她的只有少年的眼淚，澄澈明净如斛斛珍珠，一一泻洒在少女发际，于残阳流光霞彩间下渐次泛起莹润光泽。


“乖啦……乖……”


少女像安抚受伤的猫咪一样抚摸着少年的金发，轻声安慰着。


泪眼婆娑间，奥托眼前走马灯般一一逝过诸事万象，他曾犯下的罪愆，他曾伤害过的无辜之人，他曾与少女在夜空下许下的约定……


往事种种皆风流云散，已毋须多言，他紧紧将卡莲拥入怀中，肆意嚎啕着，仿佛要将压抑了五百年的入骨相思与铭心执念悉数宣泄出来。


“呜……”


“……对不起……”


少年少女于树下相拥而立。


身后烟云如火，彤霞满天。


自她逝后。


此身孑然于世五百余载，他没有哭。


复活她的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他没有哭。


众叛亲离，就连收养的孙女徳莉莎也因他的卑劣行径选择了分道扬镳，他没有哭。


此时此刻，回溯时光的少年怀抱着挚爱，他终于撕去了坚强的糖衣伪装，哭得涕泪俱下，哭得撕心裂肺，一如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亲人絮絮诉说着所有的辛酸与不满。


断弦幽咽，淚光点点，道尽了那五百年的世事沧桑与孤独孑然。


惟愿一切，繁华落尽，终如初见时。

来源于作者：虬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