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死组】倘若除恶不尽，那便以身代之。

1
  多尼戈尔，你是一只威严、狰狞且富有压迫感的巨兽，你的双眼深邃而锐利，浑身肌肉坚实有力、利爪削铁如泥。


  多尼戈尔试图催眠自己，当然这一切对于一只由影子构成的生物——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生物——来说并无任何效果。


  背生双翼的毛绒小狗磨了磨牙，从来没有这么赞同自己的本能：现在就是很想咬人。


  正如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来由，有关世界的常识也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存在于多尼戈尔的心中：他是诞于阴影的恶意，人类的恐惧赋予他灵魂、人类的影子构成他的力量。然而与那些只有本能的低等怪物不同，他拥有清醒的自主意识，因而得以与不幸招致自己这样强大灾异的可怜人，进行简短的临终交流。


  不过尽管内心再如何崩溃，它表面上仍然维持着掌握一切的样子，把探究的目光投向对面的男人。


  “呼……”多尼戈尔发出低吼，一步步向猎物靠近，期待着得到一些剧烈的反应。


  但它失望了。双手被铁链捆缚，安静地跪坐于监牢之中的男人拥有一双空茫的浅蓝色眼睛。即使这样一只适合被孩童抱在怀里的毛绒小狗凭空出现在影子里、还发出如此粗犷低哑的声音，他的神情仍然平静。


  这让代表恐惧的怪物有些不爽。


  啧，这是被吓得麻木了？多尼戈尔为这一猜想感到无趣。他一时兴起想和猎物交流一番，没成想对方竟然毫无反应。


  就在多尼戈尔要失去耐心前，男人终于开口了：“请将我置于死地吧。”


  啊？


  多尼戈尔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虽然他也不知道人类能不能读懂狗脸上表情的意义）。


  他没有正面回应是或否，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应当知道我是何种存在。”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内心深处的恐惧。”男人依旧波澜不惊。他对影的机制理解得透彻，甚至能自如地控制自己产生恐惧以催生影中怪物。然而这样的才能此时却被他用在了求死上。


  多尼戈尔自认拥有自我意识，是高于其它影的造物的存在。然而或许是因为这一丝恐惧过于勉强，因此产生的影中野兽仅有玩偶的外形，力量也不完全。


  “……你比想象中小了太多。但仅仅是咬破他人的咽喉……”


  “……”多尼戈尔再次忿忿地磨了磨牙。说实话他对男人关于罪孽的自我剖白并没有什么实感，但自己的窘况怎么想都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这人催生了他，也造成了他的缺损，对于这两点却都完全不以为意，现在只想要他助他一死？


  没来由的愤怒和心烦促使他作出了决定：罹厄十相毫无疑问是带来厄难的阴影，绝不是赐下解脱的天使。对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最痛苦的反而是或者。既然男人使他囿于这副不完全的身形与力量，那他也要令其陷入求而不得的困境之中。


  怀着这样的心情，殉死之兽用低哑的声音宣布了自己的意志：“既然死亡不是你的恐惧……那么杀死你反而毫无意义。”


  他直视着男人的双眼，阴沉的声线如同恶魔的低语：“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让我知道……我将会慢慢折磨的，究竟是谁？”

  2


  众所周知，潜行这一结果的达成方式有很多种，其中自然也包括“杀掉所有目击者”这一选项。而利托斯特显然深谙此道。


  不过别误会，他所要杀的是影子凝成的低等生物。至于琥珀街的住民——有什么比影子更能躲避人类的目光呢？街巷的拐角、屋檐下的阴影、无人在意的天台……他只需潜藏在阴影中施展术的力量，甚至让身形小巧的多尼戈尔出手就可以达成目的。


  不过他一向不想让多尼戈尔离开自己行动。原因无它，这只声称要折磨他的狗总爱干些多余的事。一开始只是有意无意地闹出不必要的大动静，后来慢慢发展为刻意将敌人或需要保护的平民向利托斯特的方向引导，就为了尽可能阻挠利托斯特“死得像是从未出现过”的意图。直到有一天，仗着自己有意识能思考，在影中生物和普通人之中横行霸道的小狗被拎着后颈送回主人面前。


  “这位先生，幸会，我名白及。”白色长袍的男人一副病怏怏的文弱书生样。然而外貌从来不是评判一个人的凭据，因此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利托斯特无法拒绝的邀请。那天之后，“殉死”就成为了指向利托斯特的代号，而多尼戈尔在一部分知情人口中成为了“殉死之兽”。


  多尼戈尔站在利托斯特肩上，无聊地晃着背后的迷你翅膀。今日的生活实在太千篇一律，以至于他现在正以啃咬利托斯特的斗篷为乐。


  一人一狗已经在琥珀街停留了数日，每日都在这不大的地块上悄悄剿灭和驱除罹厄十相，然而这里的罹厄十相却如同野草般各处冒头、源源不绝。


  不过今日的情况与往常不同。尽管利托斯特仍如往常那般沉着，与他相处已久的多尼戈尔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恐惧。


  这让从恐惧中诞生的影中野兽一下子来了劲。作为御影七术之一，利托斯特对自身的恐惧一向控制得很好。此时并无动用术的能力的必要，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事件，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心态变化呢？多尼戈尔试图追根究底。


  但利托斯特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时间，那一丝恐惧就像流星在天穹中一闪而过般消失了。接下来殉死之兽接到了来自男人的指示：杀死来琥珀街调查的（）小队队员，以尽可能暴露身份的方式。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利托斯特终于放弃了他那奇怪的执念？


  喜讯来得太过突然。等多尼戈尔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调查员面前，而对方还在欣喜于殉死之术将要出手拯救琥珀街，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遭遇灭顶之灾。


  即便是御使影子咬下调查员的头颅的同时，多尼戈尔还在思考利托斯特这么做的意义为何。敏锐的本能告诉他远处的转角后有一名老调查员目睹了一切，但不论是出于利托斯特的要求、还是出于他“让利托斯特在世间留下痕迹地活着”的意图，他都该留下这一个把消息传递出去的人。为防止对方看不清楚，他还想着走近一些，却发现自己完全是多此一举：利托斯特不知何时也现身了，身材高大的男人周身黑影缭绕，站在以暖色系为主的琥珀街中央就像滴入白纸的墨渍一样显眼。


  被有意放过的幸运儿也很配合，等多尼戈尔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那人的藏身之处时，转角之后已经空无一人。


  “倘若除恶不尽……”斗篷和阴影遮住了利托斯特的神情，低沉平稳的声线昭示着他的决断：“那便以身代之。”


  原来如此。多尼戈尔理解了。


  琥珀街因谣言而被大众恐惧，聚集的恐惧于是成为了孕育影中怪物的温床。然而现实的真相总是不敌虚构的叙事，信谣者一天不消失，此地就永无安宁之日。


  而利托斯特的解法另辟蹊径：既然谣言必然存在，那就将内容的指向由不祥的街区转移向其他事物——比如一位拥有强大力量的术。


  这样的做法显然不符合利托斯特对了无痕迹地去死的追求，但很符合多尼戈尔阻止他得偿所愿的需要。然而当多尼戈尔想通这些时，他却一时有些失望。他将其归咎于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凶险的罹厄十相，自然更希望看到利托斯特痛苦挣扎而不得的样子，否则便不是他预期的“折磨”了。


  不过……要是哪一天利托斯特真的了却愿望死去，多尼戈尔忽然想到，那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走吧，多尼戈尔。”利托斯特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路，小狗甩了甩头，抖落皮毛上沾染的血迹，迈开脚步跟上了自己的同行者。

  3


  利托斯特终于要实现他的愿望了——虽然并不完全——然而一直以来不遗余力阻止他殉死的影子却不在场。





  多尼戈尔被松雀找到时正在烦躁地来回踱步。刚刚离开的七术之首提出了一些对此刻的他来说有些尖锐的问题，又装作没有洞察他的想法一般轻飘飘地放下，这实在令他有些恼火。


  “……那么，你仍是不愿去见他最后一面？或许这正是他的遗愿。”


   ——当然不，殉死之术的愿望自然是殉死，怎会对阻碍他死亡的存在有所留恋。


  “得了吧，他只是和平常一样作势罢了，不可能就这样去死”


  “……那要像往常一样阻止他么？”


   ——是啊，为什么不呢？明明本能还在敦促他将这场折磨进行到底，行动却让他向反方向前进。是什么让带来厄难的怪物也选择远离？


   “无所谓，他想死，就让他死去。但我不会令他得偿所愿。”


   白及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无视了多尼戈尔“你笑什么”的质问，不动声色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当然他身为拥有自主意识的罹厄十相，不可能像普通的野兽那样无法自控，此时纵使心绪纷乱，也强令自己冷静地倾听他人。


  “计划就要执行了，利托叔要实现他的心愿了。但是他们说，我没有承担这一切的资格。”她的情绪很低落，连带着一头灿烂的黄发都有些黯然失色，“虽然咱是道行尚浅，但好歹也是一位术，唉……”


  少女滔滔不绝地说着，从鸡毛蒜皮的小事讲起，仿佛要把对其他六人的所有吐槽都一股脑说完。


  若是平常，多尼戈尔或许听上几句就会找借口离开，但此时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她的控诉，直到松雀不经意地提问：“话说，你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又是这个问题。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多尼戈尔迅速收回了发散的思绪。


   他有意就自己的缺席作出更合理的解释，但一团乱麻的思绪超出了他的整理能力。最后多尼戈尔也只能把此前对白及的回答重复一遍。


   “为何要去？”他故作轻松地发出一声嗤笑，“无所谓。罹厄十相的折磨可不是这么容易解脱的。”


  话出口前他就做好了会被少女指责冷血的准备，但对方只是地看了他一会儿，用一种讲故事的浮夸语调半真半假地感叹：“你知道吗？世上啊，常有一种魔鬼名为‘逃避’，他们掌握着愧疚的弓弦和后悔的利箭。咱有时也会思考，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语意未尽，但松雀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算啦，总归是日后还有用得上咱的地方！在那之前，还是让咱多享受下到处乱跑的日子吧！”


   黄发的少女露出一个和她的发色一样明亮的笑容，和往常一样离开了，只留下影子生物在原地沉思。


   当然，多尼戈尔最终还是独自在数据之海和琅丘徘徊许久，直到命运的齿轮让两位异星来客阴差阳错地送来了瓯夏的坐标。


  诞自恐惧的殉死之兽最终还是察觉了自己的恐惧究竟为何，以一种自身未曾设想、却在利托斯特预料之中的方式实现了自己“折磨到底”的宣言——在多尼戈尔的影子逐渐汇聚成形，身披斗篷的高大男人睁开了一双空茫的浅蓝色眼眸的那一刻。


  END

来源于作者：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