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之后是白首，白首之后是生死。

稚子之后是白首，白首之后是生死。人生的路，没有一步可以回头，他也没有一步可以遗憾。


01
雨后的小水潭含着一块块明净的天景，街道娴静地坐在初冬的日光中。拐杖捣碎水潭中的轻云，带起的小水花滴溜溜跟了拐杖几步，在地砖上留下一串雨脚。
两只手加一条腿走路总归是不比两条好腿走得快，夏彦支着拐杖进行着出院后的社会化改造。
两根拐往前一点，好腿跟着一跳，倒映在街边橱窗上的青年影子也跟着一跳，车影从他身后穿行过去，他像是被自己影子放着的一片风筝，悠闲地荡在因是他一个人的苦旅，而专属于他的街上。
在自家店门口闲坐的老人身旁，小外孙开始哭闹，自己的小汽车动不了。老人抬抬裹着纱布的手无可奈何，哼着小曲的拄拐人士三两步跳到他们身边，半弯下身子拨弄了小汽车两下，取过因孩子蹦跳而本来就脱离孩子老远的一把藤椅，倒身靠进去。扶着腿略一龇牙，“小朋友，给哥哥让个座，马上帮你修好。”
外公没法止住的哭闹被轻易叫停，夏彦看着小缺牙随着小汽车“呜”一声飞跑出去的腿沉默，小缺牙的外公又抬抬自己颤巍巍的纱布手朝夏彦致意。
一个在羡慕一个的手，一个在凝视着孩子的健步如飞，一个在不知世事的年纪窥探着两个大人的脸色。
“小伙子，摔的？”
“嗯……下楼梯踩空了。”他追逃负伤的光荣不需要和每个路人提及。
“怎么一个人出来？”
“去接我爱人下班，一个人在家待不住。”他说得坦坦然。他自己的功绩不爱炫耀，但光是“爱人”两个字，足以成为他呢喃一辈子的荣光。
老人敞开揶揄的笑意大声嚷起来：“你好好在家休养不给人家找麻烦就不错了，还去接人家？”
夏彦扶着拐杖站成一个坚定的路标，凝望着在他视线中像颗玻璃球般欢快滚动的小男孩，若有所思：“不影响。”
橙红色的天光泼墨般撞进你怀里，路面上吧嗒吧嗒鸭子一样张狂的脚步声朝你席卷而来。小缺牙飞奔着把两杯奶茶塞到你手里，你摘下自己被风卷到他脸上的风衣，沉思要不要跟他说：“大人不能随便接陌生小孩的东西。”就见被落下好远的夏彦，点着拐杖慢慢朝你走来。那被傍晚涂得深黑的影子，像是夕阳缓缓收尾的笔画。
奶茶的温热已经落在手上，他的晴朗迟一步袭来。新雨初歇，那时他没有一双好腿。
“辛苦奶茶还要你自己拿，你的包我暂时也没手提，但是不影响我来接你下班。”
这个黄昏实在是没什么特色，或许他来接你，要抱一束花、要借一个由头，才不负情侣间包装完美的浪漫。可是对一个之前连自己倒杯水都费劲的伤患，你还能要求什么呢？只能以最大的耐心来包容他这虔诚走来的每一步。
你的风衣又被灌饱了晚风，粉白的一套，在猎猎张扬。你斜眼着他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没法牵，但他可以帮你拉好衣服；没法帮你拿包，但他愿意一步步跳过来，又一步步和你一起跳回家去。别说无意义，因为特别想见你，所以几乎从出门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约会。
“看到你可以直立行走是很欣慰，但我更希望你可以在家休息。”你说了和路人老爷爷差不多的话。
夏彦对你的担忧早已了然，你又何尝不了解他的执着是为了什么？所以所谓的“抱怨”也只是轻飘飘地从他耳畔飘过去。你让他愿望满足，你愿意担点惊吓让他满足。
“抱歉哦，又自作主张了。但我不信你不开心见到我，你不会一点都不想我吧？”他脸上是因为了解你而肆无忌惮的笑。那样的嚣张侵占了整片黄昏，你的那句“想你”也无处可藏。
缺牙小男孩牵着外公的手，看你们的影子长长地延伸，裹进他的遐想。老人在羡慕青春，孩子对未来充满想象。你们在讨论晚上吃火锅还是吃快餐。那辆被修好的小汽车被孩子拎着，垂在一轮硕大的红日里，在一个童年中停靠。

02
往花坛旁一坐脚都够不到地面，二月的天气还浸着冬日的清寒。夏彦吸吸鼻子在粗粝的石台子上滑着他的小汽车，惯常见到的高中生牵着手从他面前走过去，那手指紧密地缠在一起，使得他们在夏彦印象中，只剩了一对相牵的手。
“为什么情人节不放假呢？”在大大的震撼中自言自语地嘟囔。
你扒拉着小草的手顿了顿，转头问他：“什么叫‘情人’？”
鞋带像柳条一样跟着他的腿晃，他绞尽脑汁一番，给出了最新注解：“牵手就是情人吧。”
“那我们不就是吗？”你完全不知道自己一脸天真地说出这番话，对他的天真是一种怎样的冒犯。他为自己轻易的定义羞涩，他为擅自将你绑定在自己的注解中，而腾升出小小的雀跃。
你继续不解风情：“我和轩轩、浩浩、甜甜也牵过手，我和他们也是情人。”那时的夕阳色彩太过深重，你没读懂他脸上的红。
“那不一样。”在想出理由之前下意识反驳，“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急切压倒晦暗的光线，炽烈地向你扑面而来。但他有什么不一样呢？只是仗着和你是青梅竹马才得以朝夕相处，只是因为日夜寄住在你家才占据了竹马的席位。换谁来他这个位置都能和你相处得很好，这一定不是他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理由。
倒是让他发现了你的独特。因为你，他试图理解“情人”的定义，他第一次有了情感上的巨大苦恼。
佳节暖照，那时他只是个小孩。或许这就是懵懂的喜欢吗？因为喜欢你，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反而自己在这份感情中泯然众人。不甘示弱地模仿着他能学到的大人对情人所做的事情：没有钱买花，就从花坛里精挑细选几朵三角梅送给你，算作他借着节日对你的祝福；没有钱请你吃饭，就掏出了所有零花钱带你到小卖部挑一块两块的小零食，在进家门前吃完，还要互相检查油乎乎的嘴巴有没有擦干净。
他发现你是极好满足的，对他这样临期的挣扎也热情满满地回应。小区里其他小孩子还在不知疲倦地玩泥巴，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而你已经在这不知由头的一天里，过得充实。
你在他身边理着那把三角梅的花瓣，紫红色的晴光扑上你粉白的脸颊，使那在天边布散的晚霞成了一种拙劣的模仿。仅仅为着这一片绽放在他视线里的色彩，他未解的疑问突然释怀：只要那点温热永远装点在你脸上，只要他那笨拙的表达能让你弯弯嘴角——就算他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也好，你永远是他心里最特别的一个。
那时候他哪知道什么有了更多钱就可以为你做更多事？他只盼望着多长高一点，也许明年，就不用再摘低矮的三角梅，可以摘到更高处的玉兰和海棠送给你，以及，摘花被大人呵斥的时候，能跑得快一点。
听着你心花怒放的盛赞，他连在石台上滑小车都更有力气，呼呼地冲闯着，乘风越过黄昏。你在他旁边盈着春风花草香，他是你笑容的影子。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回应过他又爱过他。
爱哪是常觉亏欠？爱是容易满足。

03
送走了一批来探望教官的队员，你们的小院落总算安静下来。篱笆上缠满的花藤在静静吮吸着日光，轻轻荡着的秋千像在池边踢水的少女一样曳着柔和的片影。藤条编的小茶几上散乱的茶具果盘还未来得及收起，你窝进被晒得暖和的摇椅里微微眯起眼睛。夏彦站在你身后，梳理着你流淌着华光的发。你们已不再年轻，要是椅子没有扶手站起来都要大费一番力气。
“那群臭小子实在太吵了，连带着你也要忙着招待他们，不能好好休息。”
你对他口是心非的撒娇心知肚明，捏捏他已经不再那么紧致的脸颊：“行了，明明你自己也挺高兴见见他们的。”
老人似乎总是对岁月的排挤有所感，像人老了生出皱纹是自然规律，老人也会变成岁月的皱纹，被挤压在那褶皱里，慢慢成为无人提及的折页。
“就算是吧。但我担心你能不能休息好也是真的。”夏彦讨饶地叹出一口气，下巴搭在你肩上却不敢重重用力，像是蜻蜓在水面的停靠。
到了连互相依偎都要考虑对方身体状况的迟暮时节，疾病就像是缠在生命中的菟丝子。不可避免，每天讨论的话题都散发着药剂的苦涩。好在他有一群时常来找他聊天打游戏的战友和一批批新队员；你也有一群指导过的后辈，什么节日都惦记着你，你们借着桃李的勃发，让盛春铺满向着夕阳的路。
可并不是血管里充盈着春风，立冬就不会到来的。和年轻人闹了一下午，白天的热闹随着亲友的离开而倏然断裂。你们在自己的院子里，消解着冷清与倦怠，迎着黄昏，像当初交接工作一样，交接着世界的历史与未来。
提起旅游只能咀嚼着往昔的畅意，两位老人，想想要收拾行李要赶飞机赶高铁骨头就散了；想吃的小零食大部分时候只能是想想，以前的“为健康考虑”也敌不过软磨硬泡的撒娇，现在的撒娇，敌不过身体里各项指标的考核。
暮秋照影，那时他没有了力气，不能在你将睡时把你抱到床上。但他可以从发根到发梢，梳着你的头发，虔诚得像重新走了一遍人生。他在年轻时说过的，想看你生出白发的样子，现在已经看了太久，却没有说过一次，想再见见你青丝飘散的样子。对你的青春靓丽时常怀想，那不就成了对同行的这漫漫长路的一种背叛吗？
缘着他眼角的一根皱纹爬进他的眼睛，迷蒙的睡意被他双眸饱含的春水惊醒。一瞬看到了他的二十岁，又一瞬掉回离二十岁有好几个二十岁的现在。
看着他，老去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世界就在他眼中，望进去尽是温柔。
“夏彦，我爱你的皱纹，爱你不再年轻的脸庞，爱你不再强健的身体，就算它们为我所能做的事情已经很少。”
这是夕阳下的告白。
他猝不及防被你的金丝眼镜冰了一下，微微闪躲又弥合风口，用后背为你挡着向小院子袭来的风，手掌躲进你的衣领下，像小麻雀躲进屋檐。
“每个人都是被世界含着的一颗水果糖，含一阵子，甜味渐渐消弭，人也含化了一般杳无踪迹。我们一起被世界含化，又换一种新的口味相遇，饱含着水果糖的惺惺相惜。我曾与这个世界一同解读着你，连生命的消解都成了我与你约会的一部分。像当初我跛着脚从家里出发去接你回家。想见你，想陪着你，不需要任何完美的准备，连衰老的躯体都是我们送给对方的一部分。”
你借着他镜子般的眼睛，没有望到你自己，望到了天边一颗灿灿的星。对于星星来说，人生百年，只够它眨一次眼睛。什么都不会变的，他眼中的星星，从来都不会变。
就算你泡在他掌心的热水里缓慢闭上眼睛——那只是世界不再品味你了，你还是他唇边的一颗水果糖，被他的细语呢喃磨化，浸透生命的底色。
不要害怕死亡，不要抗拒死亡。这个议题从来不是老年人的专属，你们在相遇之初就被这样的议题肃容以待。如果不是你，他对世界的喜欢不会这么体面。体面到可以坦然地面对人生中所有告别，包括与你的，只争朝夕。

04
篮球砰砰撞击着球架，让一个平常的午后在宿舍楼下生机勃勃地弹跳。夏彦铺展开信纸，怕自己太久没认真写字，给你造成阅读障碍，在一旁的草稿纸上信手练习了几遍。先是要写的“展信佳”，画着画着就无意识地练起了你的名字。要写的内容根本忘记了设想，他从来不需要设想，爱意就算嘴巴不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在分开的日子，最大的星星成为你的眼睛。现在只是让他长久以来的“喜欢”经过他，流淌到纸上。
“亲爱的华生，现在是我封闭训练中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没有借着什么节日，没有借着什么事件，只是因为想你，所以写信给你。当然，信件不能寄出，我这份喜欢，似乎也逾期太久，在该寄送的时候，没有让你收到。只是怀有太多未对你作出的回答让我惴惴不安，写下来，算是一种对我的安慰。也盼望着将来有一天你能看到，能尽力安慰那些我不曾陪伴在你身边的日子。尽管你从来没有苛责过我什么，我也一直为此感到幸福。
战友在楼下打球，我今天诗兴大发，这封信一定要写完，拒绝了他们的三催四请；食堂的饭菜难吃得一如既往，但训练得饿极了，也就没有精力去挑剔。这样我自己选择却未曾料到的经历，似乎像岔道口的列车，驶离了与你并行的轨道。
与你分开的原因，并非俗套的‘等我学业有成’‘等我做出一番事业’‘等我荣耀凯旋’，这样才配得上让你喜欢……这么多‘等我’，好像你爱我是有条件的一样，我不肯这样解读。
现在时常回想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大有就这样淹没在你的喜悲里也心甘情愿的想法。听起来很像茫茫的细沙，没有具体的形状，连‘我’这个概念也无从打捞。我不再是在你身边就已经十分感恩的傻小子，不是因为我对你的要求提高了，而是我对我有了要求。
老人羡慕孩子的年轻，孩子羡慕大人的成熟，大人向往老人的历尽千帆。无休无止的向往和羡慕是在现实之上缝起的金线，华丽地造就了当下的遗憾。
我不曾羡慕任何人，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爱你的时候。甚至我的‘爱你’不需要见到你。我因在集聚自我而感到满足，我因力量充盈而感到欣慰，我因这种追寻自我的过程由你引发，而从来没感到过后悔和孤独。我不能一直当依着你起落的沙砾，我是由月亮指引的潮汐。
找寻自我的出发点有很多，你是其中最重要的理由，让我成为我自己。
愿你也一直明媚晴和，就算我不在身边，就算海上多风多浪，像你不曾对我有要求一样，我也不因任何你外在的成就而更爱你。只愿你一直自信地驶出自己的航线。我最爱你的坚定强韧，也倾心于你的柔软迷茫。”
绿盏初发，那时他不曾与你见面。这种不言不答，却成了少年无字的情诗。这种对自己的探寻和雕琢，是少年由你这片春天驶出来，在蛮荒的辽原上蓬勃长出的芽。


他天生不需要知道爱的定义，他也不需要随着年龄增长对“喜欢”有更高纬度的理解。对你的喜欢是本能，是他定义了“爱”，而不是世俗的爱框定了他。他小时候摘取了一颗枝头的青梅像衔到一颗流星，整个银河系在宇宙中也不过是一把青涩的梅子。
我们在宇宙中聚散和消亡，我们又成为小时候摘到的宇宙。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爱你的时候，就算你没有那么完美，我也一样。我们永远无法达到既定的“完美”的时间点，只能尽力相爱，以尚在成长的精神和渐渐凋败的躯体。像宇宙、像梅子、像尘埃。

来源于作者：迷离幻象